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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设计文化中的造物观比较

中西设计文化中的造物观比较 Comparison of Creation Outlook  in Chinese and Western Design Culture  文/ 代福平 (江南大学设计学院)

[摘要]中西设计文化对造物的看法有很大不同。从造物的“造”来看,西方设计文化把创造理解为“自由的独创”,中国设计文化则把创造理解为“自然的生成”。从造物的“物”来看,西方设计文化把人工物理解为“人的自我确证”,中国设计文化则把人工物理解为“道的载体”。从中西造物观的比较中,我们可以找到制约中国设计创新的思想瓶颈。

 

[关键词] 设计文化;造物观;自由;自然

 

 

Comparison of Creation Outlook

in Chinese and Western Design Culture

 

 

Abstract: Chinese and Western design culture is very different from the view of creation. From the “creat” of the creation, the western design culture to understand it as ” originality of the freedom “, while the Chinese design culture is to understand it as ” naturally reproduce “. From the “artifact ” of the result of the creation, the western design culture is to understand it as “the self confirmation of human”, and the Chinese design culture is to understand it as “the carrier of the Tao”. From the comparis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outlook of creation, we can find the bottleneck of restricting Chinese design innovation.

 

Keywords: design culture; Creation Outlook; freedom; nature

设计就是创造。但中西文化对“创造”的理解,其实存在很大差异,甚至是颠倒的。笔者曾把西方设计文化的深层结构表述为:“独立的个体以超越的方式追求人类的普遍价值” [1],这可以概括为一个“求”字;把中国设计文化的深层结构概括为:“消融的个体以顺应外界的方式寻找偶然的秘密” [2] 这可以概括为一个“巧”字。西方设计文化强调个体自由意志驱动下的创造,中国设计文化则强调放弃个体自由意志后的自然生发。两种造物观显然是不同的。下面从“造”和“物”的两个方面(即创造活动和人工物两个方面)来分析中西造物观的差异。

 

一、对创造的不同理解:自由的独创与自然的生成

我国当代著名哲学家邓晓芒先生揭示了中西文化中的“自然”概念的差异。他指出西方哲学对自然的理解是双重的,“一个是创造自然的自然,一个是被自然创造的自然。那么在这种双重的自然结构里面,他们发展出了个体精神,个体的能动性,个体的创造性,推崇个体的自由意志”。[3]创造自然的自然是能动的,是一种精神,有意志在里面,而被创造的自然则是被动的,是自然界。这样就在一个自然概念里分裂出自然界的动力和自然界,区分出精神和物质。Nature一词,就有自然和本质两重含义。那么,中国文化中的自然呢,邓先生指出“中国的自然概念里则没有这种分化”,“精神和物质是浑然一体的,没有分化”,“自然界不是任何东西所创造的,包括它自己,自然界也不创造自然界自己,自然界只是‘生出’自己。自然界的最根本原则就是生,生养,生殖,生殖不是创造,创造必须人为,有意为之” [4]。道家强调道法自然、无为、天人未分,而儒家则把自然的原则(如血缘伦理)视为天道、规定为社会制度,这就有人为的成分了,人为就是“伪”,就做作了,不够自然了。所以道家看不惯儒家这一套。儒家强调天人合一,是让人的行为与天道合一,成为圣人。道家强调天人合一,则是让人回归到天人未分状态,成为“真人”。归根结蒂,是让人效法自然,自然而然地生活。由于自然概念并未分化,因此这种自然而然的生活,就是精神和物质浑然不分的浑沌般的生活。自由意志是其盲点。想自由,理想的状态就是道家式的逍遥,不受纲常名教的束缚,放弃意志,回到自然界;想发挥意志,理想的状态就是儒家式的“志于道”,就要放弃自由、践履天道规定好的社会责任。邓晓芒先生精辟地将道家的自由概括为“无意志的自由”,而儒家的意志则是“无自由的意志”,但就是缺乏完整的自由意志。苏州桃花坞的经典年画“一团和气”,就是一个张口笑着的老面小孩团成一个圆轮廓,委曲求全而又混沌未开,就是儒家和道家都认同的一种理想人生状态。

事实上,人非草木,人各有志。生而为人,自由意志总是存在的。儒家和道家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通过儒道互补的方式努力防范自由意志的萌发,辛勤工作了两千多年,成功地积淀形成了中国文化的思维模式。人们习惯于在无自由的意志中体会到担当道义的浩然正气(儒家),在无意志的自由中体会到物我两忘的天然之境(道家)。

那么,这两种对自然概念的不同理解,也使得对“创造”的理解从根本上产生差异。

西方文化将自然概念分裂为创造自然的自然和被自然创造的自然,这就凸显了自然中的更高级的自然——创造力,创造力和机械力不同,它是一种精神事物即自由意志。这就给人以信心和示范:人也是自然,也具有两重意义上的划分,一方面,人是被创造出来的自然,具有被动性,但另一方面,人也能够像创造自然的那个更高级的自然那样,具有创造力。而且,自然能够自己创造自己,人也能够自己创造自己。创造才是自然的本质,也是人的本质。人进行创造不仅不是对自然的违背,而且恰恰是深刻展示了自然的本质,所以恩格斯把人的精神称为“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

中国传统文化没有将自然概念分裂成两重含义,浑然一体,没有创造和被造之分。自然是怎么来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自然而然地生出来的,生是生殖生养,是自然现象。我们说自然常常用“天生”,天是怎么生的呢?“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天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生出百物。这和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上帝创造世界有所不同,上帝首先得表达自己的自由意志:“要有光”,才能有了光。所以生养不同于创造,生养是自然的现象,创造是自由的现象。因此,在中国传统的自然概念下,人们熟悉生养、强调生养,但不熟悉创造,排斥创造,把它视为不自然、视为离经叛道。所以独创的东西不是人的个性创造,而是土特产——土里生长出来的或者某个地方特有的东西。中国设计中的创新,常常弥漫着浓浓的“土特产”气息,强调对地域特色的独有性的传承,从而以自然的独有性代替自由的独创性。即使是设计师的自由独创,也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它表述为自然独有。只有找到不以设计师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根据,消除设计师自由意志的任性冲动,一件作品才能站得住脚。当然,“土特产”式的创造,也有两种倾向,一种是道家的立场,多用天然材料(比如竹子),人工痕迹越少越好,越不加工越好,越土越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并不是说人的大智、大巧,而是大自然的智和巧,人不可能拥有大智、大巧,但应该向自然学习,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倾向对中国造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材料、做工的简陋、笨拙、粗疏、粗放,和绘画中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思维如出一辙。客观上的草率是缘于主观上“不为”、“不刻意”、“守拙”,这是造物思想中的道家立场,创造就是不人为地创造。这对工匠精神和精致生活是起消解作用的。儒家则要扭转这个倾向,以伦理的诉求把造物引向另一个方向,精雕细琢工艺和象征意识的结合。孔子反对那种粗糙的原始感,“质胜文则野”,他追求文质彬彬,内容和形式都要跟得上。人工物不仅是用具,还是礼的象征,用来彰显伦理等级秩序。因此,人工物的创造,就是要下功夫“切磋琢磨”,君子做学问也是要从造物过程受到启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给中国造物带来了另一种深远的影响,就是产生了工匠精神。能工巧匠、巧夺天工,技艺上的精益求精,促进了造物的美轮美奂、富丽堂皇。但工匠精神只是对粗制滥造的大力纠正,是一种踏踏实实做事的精神,是一种不折不扣执行规范的精神,并不是创造精神。因为工匠不需要自由发挥,甚至也不允许自由构思,人工物的规范已经定好,工匠所要做的就是如法炮制、完美执行。改变了“法”,改变了“法式”,造物的创新就可能导致礼的僭越,这是工匠的警戒线。物的精雕细琢和礼的繁文缛节是一致的,都要一丝不苟,循规蹈矩。因此,道家的造物思想是去除个人的意志,从而获得一种无为的自由,这就符合了自然之道。儒家的造物思想则纠正道家的偏失,强调去除个人自由,克己复礼,从而获得一种循规蹈矩的坚定意志,这也同样符合自然之道——人伦之道。当然,两种“获得”都是一种目标,事实上,达到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两者兼有,但都不到位。所以今天的设计师一方面喜欢回归自然,另一方面也呼唤工匠精神。儒道互补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原创不足的焦虑。

综上所述,西方文化把创造理解为自由意志的自我突破,中国文化把创造理解为自然的生养。对设计文化而言,前者强调自由的独创,后者强调自然的顺从。

(未完)